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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5 15:43:00

对郴州,我有一种别样的喜爱。行进在郴州的高速公路上,感觉与云很近,与天相接,与山相连,不知不觉就融入到郴州的山水之间。

公路两边,人烟不多;城市之间,街道整洁。行进在高速路上,时而在云端飞度,脚下万丈悬崖;时而在半山盘旋,青苍叠翠,万山拱行;时而在山腹长久穿越,如入时空隧道。时不时见到热带森林景观。

尤其喜欢苏仙岭的清雅以及少游先生的郴州旅舍。“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千古咏叹,令人感怀人生渺小而天地宏阔;想起他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无奈与美好;想起他的《临江仙.郴州》:“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落寞和凄清。

与郴州的朋友一起,听到他们说起“船到郴州止,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摆子”的俗语。甚为不解:是否因郴州是迁客骚人贬谪岭南的必经之地,虽也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古道风雅,更多的却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惆怅与悲凉?

郴州是父亲曾经逃难而九死一生的地方。父亲在生时多次说起那段至痛至暗的经历。十年前父亲故去,我就下决心,要去郴州走父亲曾走过的路。

一、父亲走过的路

经考证,父亲从老家双峰荷叶经衡阳赴郴州汝城,到江西崇义上堡学造廉之术始于年。时祖父逝去不久,父亲刚刚年满15岁。因为个头较高,为躲避国民*抓壮丁,祖父生前便命他随堂叔父远走千里,到湖南、江西、广东三省交界地学造簾之术。

现在从长沙坐高铁到郴州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父亲当年过郴州赴江西崇义要走半个多月。从小没有离开过家人的父亲,是二伯父挑着担子送他到湘乡与衡阳的交界地带。二伯父走后,沉重的行李落到父亲稚嫩的肩膀上。他是学徒,挑担牵马是分内之事。

父亲自然没有江淹《别赋》那“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的千回百转,但“一赴绝国,讵相见期”的栖栖遑遑、泪水涟涟是可想而见的。

那时衡阳已通火车,师傅却不准从衡阳乘火车,而是要走路到耒阳小站才允许上火车,到郴州许家洞下车,可见当年中国普通百姓的艰难。挑担过资兴,越东江,一路崎岖不平。时而在悬崖峭壁栈道上匍匐前行,时而在激流险滩暗礁上惊涛骇浪。常常是荒郊野岭,三十多里荒无人烟。一步一回首,脚板磨成泡,历时半月才走到江西崇义县上堡圩的崇山峻岭间,住进一间“*屋”中造簾子。

这间“*屋”源于前面的人住进去不久,无一不遇到*怪作祟,不久就一命呜呼,从此无人敢入。师傅为节省钱,就让父亲住到*屋劳作休息。父亲每天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簾架,一手拿着簾它往来织竹签。一天到晚,手不停地动,其他部位则纹丝不动,又不能随便说话。由于日夜劳作,营养不良,不久就得了夜盲症、皮肤病和疟疾,也就是打冷摆子。六月三伏天必须烤火。由于没有医治,不久奄奄一息,半人半*的被遗弃在这个“*屋里”自生自灭。

崇义上堡是井岗山革命根据地红*早期活跃之所。红*长征以后,这里依然活跃着地下组织,共产*组织、国民**队、土匪和民团在这里经常上演着你追我赶的枪战大片。经常是共产*追着土匪四处乱窜,国民*部队尾随枪炮大作。而*屋恰在上堡中心地带,大家围着*屋里三层外三层弹雨纷飞。父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看到很多无头*为他挡住枪林弹雨,竟然安然无恙。

日本投降后,又逢三年国共内战,父亲病魔缠身,归心似箭,但归途遥远,身无分文。父亲决定先到邻近的汝城县壕头圩堂七叔家,再想法筹措盘缠回家。上堡离壕头70华里。父亲翻越江背山森林大峡谷,临近壕头已是*昏。由于患有夜盲症,最后父亲只能像乌龟一样爬行到那里。

由于浑身都是皮肤病,又没有钱治疗,父亲只能用一些黑乎乎的制炸药用的黑硝擦在恶疮上,衣衫褴褛,人不像人*不像*。甚喜七公七奶丝毫不嫌弃,将父亲看成亲侄儿,让他住好吃好,还让他在家里打簾造纸,筹措回家经费。

积攒了一堆皮纸之后,七公与父亲一起挑皮纸到广东陈口市贩卖。因为战火纷飞,皮纸卖不出去,七公不愿离开。父亲归心似箭,决定独自步行多里至广东乐昌乘车。一路上,他麻起胆子,翻山越岭,走过老虎洞,爬过数十里荒无人烟的高山险岭,深山峡谷,时见尸体遗落荒径。林密山深,月黑风高,虎啸枭鸣。父亲一个人栖栖遑遑摸黑走到深夜三点才到乐昌,第二天从乐昌坐火车到衡阳,那时的火车是汽车头拖两口火车厢的敞篷车。到了衡阳再走两天路,便回到了*牵梦萦的家乡。此时,大约在年间,离家整整5年,千里之外,九死一生。

不久解放,父亲当上了民兵,加入了共青团,开展土改工作,被录用为国家干部,加入了中国共产*。年被评为省级劳模和全国粮食系统先进工作者,受到了毛泽东、刘少奇、陈云、邓小平等*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并与他们合影,合影时离毛主席仅一米远。父亲走上了一条与解放前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二、七奶奶一家人

小时候见过七奶奶。她们一家人住在举头弯排头铺,离我家只有一箭之遥。因为以前住在这里的的老太公在乾隆年间中了举人,老太公在左侧用土石筑起了一面延续“青龙”风水的屏障,屋前挖起一道半月形池塘,将整个屋场打造成一片气势恢宏的“举人府邸”,所以这里叫做“举头弯”。

后来生于年的旷氏太婆19岁就守节家中,与61岁的老太婆相依为命,共同抚育爷爷一家。她虽然闺阁清冷,生活凄苦,却忠心不改,贞操永持,大清光绪皇帝命人在此为旷氏太婆建立贞节牌坊,因而这里又叫做“牌头铺”。

七奶奶一家就住在在座大宅院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处。七奶奶是一位文文静静的老人,总是慈眉善目,面带微笑,没有多少言语,像温煦的阳光,静静的从不乱走动。只知道父母对她很尊敬,常说她是“恩人”,但那时却不懂得“恩人”的意思。

现在才知道,七奶奶就是当年父亲于山穷水尽前来投奔,友善收留了父亲的”恩人“,并且是助他脱离困境厄运,回到家乡亲人怀抱,从此走上光明之路的“观世音”菩萨。

可就是这样一个“好人”,一路走来,却并不幸运。这几日母亲来长住院,才知道七奶奶其实是七公公的第三任夫人,而她前后怀了13个儿女,都先后夭折了。

有人说,这可能怪她的儿子取名不好,叫做”权光“,其实权光也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其前任夫人与丈夫所生,但因为名字读起来像”全光“,所以她怀的所有儿女都没有长大成人。

而权光叔本人也很不幸,他有一个儿子叫德富,与我年纪相仿,长得非常英俊高大,又特别聪明好学。年他们父子从汝城归来,还帮我们打屋场地基挑土。后来,他刚刚考上重点大学,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不久上山打柴,被人用石头击中太阳穴而不幸故去。

权光叔祖籍荷叶,却在汝城壕头工作,因而两处皆是家,却两处兼顾不暇。最后举家迁往汝城。七奶奶带着无限依恋离开故园,于年在壕头抱憾而逝,从此成为我辈儿时的一种温馨记忆。

三、从此喜欢汝城

以往喜欢汝城,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文历史,而是凭直觉,感到这里街道宽阔,气候温婉宜人。新的*府大楼像一座古色古香、气质高雅的四合院;新修的龙腾大酒店大堂雄浑壮丽;爱莲广场平缓舒展,与天地相接,书香弥漫。

慢慢喜欢这座城市,是因为汝城宣传部有一位与我气质相近,意气相投之人。谈不上过深的交情,但宾至如归,如沐春风。每次如浮光掠影匆匆来汝城一趟,他总是不厌其烦问我何时到达,为我定好房间和餐食。

有一次已是晚上十点多,吃完饭,杨君盛情邀我去濂溪书院看看。杨君比我小3岁却满头白发,拙于言而不善钻营,和我一样仕途不畅。

那晚他却和我聊了很多濂溪先生的故事。和我沿着濂溪水至濂溪书院,特意喊来书院院长打开院门开灯为我专门讲解濂溪往事与爱莲文化,又摸黑与我同赏爱莲池和爱莲亭。

从那开始,我才知道,”上承孔孟,下启程朱“,统治中国近千年的程朱理学开山鼻祖原来发端于此。千古名篇《爱莲说》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源于周敦颐至任桂阳(今汝城)县令穿凿爱莲池,于公务之暇观莲赏莲咏莲所得。而”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始终“的《太极图说》也著作于此。

濂溪先生倡导:爱莲守拙,正道直行。崇尚”诚、廉“,教导世人立身处世为官要以诚为本,清正廉洁。曾以拙作赋”巧者言,拙者墨;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天下拙,刑*彻,上安下顺,风清弊绝。

我与杨君都是笨拙之人,不识机巧,不知变通,却感觉坦坦荡荡,踏踏实实。

濂溪先生在这里始倡县学,而著名的程颢、程颐两兄弟在此日夜相随,朝夕侍学,才有后来的“程门立雪”的故事,才有千家诗的开篇之作,程颢的《春日偶成》: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人生如何才能时时开心快乐?是读书明理,清静悟道。只有平淡自然,不急不躁,才能明理悟道,水到渠成。

自此以后,汝城大儒层出;自此,胸怀天下、百折不饶、敢为人先、兼容并蓄、经世济用的湖湘文化大放异彩。自此“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尽是湘水余波”。

从此喜欢汝城。

四、重走父亲”长征路“

汝城是红*长征的起始地之一,这里有被习总书记称道的汝城沙洲文明村“半条被子”的发生地。父亲的涅槃之路,就是当年朱德总司令的逃生之路,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

一直想把平凡人生的一些平凡往事汇编成一本散文集,而父亲曾经九死一生的郴州之路我也没有走过,这对于一个奉行至诚待人和用心写作的人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同时也对不起在天之灵的父亲,无以面对念兹在兹的母亲。

可是,到壕头去看什么?谁带我去看?所幸权光叔的遗孀尚在壕头,权光叔的满女双儿也是盛情相邀。只是权光婶,多年不见,可否相识?双儿从未谋面,知否应答?

拙诚杨君二话不说,驱车与我一同前往汝城壕头,翻越陡峭山岭,溜过沙田水库,来到壕头街头。然后毫无征兆拨通权婶电话,令她猝不及防。

所幸她家就在壕头中学傍边,而壕头中学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我想看里面的红*楼。

令我惊叹的是壕头依然落后和困顿!这里是革命老区和红*根据地,老百姓以鲜血和乳汁孕育着革命的种子和红*队伍,可这里到处还是半个世纪前的土楼砖屋!还是破败不堪的民居!而壕头学校还是在这弥足珍贵的红*楼上办公!

这座中央电视台曾经专门采访报道过的红*楼,系年建成的乡公所,砖木结构,中西合璧,拱形门,四坡顶,别致精巧。墙壁上写满红*标语,到处布满三角形的枪洞。年11月,南昌起义失败后的朱德与国民革命*十六**长范石山谈判,建立统一战线,从江西崇义上堡经过壕头,在此机制脱险。

年4月,为发展井冈山周边武装,巩固和扩大中央根据地,红三*团长彭德怀率部从江西上犹营出发到湘粤赣井冈山边区外围汝城开展武装斗争,彭德怀、滕代远在红*楼指挥作战和居住。

年10月底到11月上旬,中央红*第三、八*团长征,从江西崇义进入汝城壕头,彭德怀、滕代远在红*楼指挥作战。旧址保留有“自愿参加红*,在此杨楼报名等30余条标语。

从红*楼出来,终于看到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权婶。数十年故园他乡,真可谓尘满面,鬓如霜,相逢执手浑不识。

权婶带着我看当年朱德司令逃走的铁匠铺,又带我看当年父亲逃难至此的土屋寒窗,而这些土屋陋室竟然保留至今!朱德逃难之所与父亲避难之所竟然只有一墙之隔,相离不足十米。

93年前的年,朱德为了谋求与国民革命*第十六**长范石生的合作,建立反蒋统一战线,在赴汝城县城穿越湘赣边界的濠头墟时,曾出现一次大险情。11月18日,朱德率作战参谋王海清,*义书和50名青年学生兵由汝城农*干部带队从上堡出发向汝城开拔,与国民革命*十六**长范石生谈判,从江西崇义上堡距离汝城壕头80余里,中间隔着险峻的猴古坳,猴子额山。山中盘踞一土匪。匪首系汝城宣抚团长何其朗内弟朱宜奴。他率人尾随朱德到壕头老局宿营,半夜突起枪声大作,四面齐呼“抓住朱德有赏”。朱德赶忙进伙房系上围布,面对挥舞着手枪的匪徒说自己是伙夫,土匪们见他穿着破*装,系着破草鞋,黑黑的脸上胡子拉碴,俨然伙夫模样,厉声喝问:“你们朱总司令在哪”?朱德一面机智应答,一面趁机逃走,半路上与王参谋突围设伏,打死了朱宜奴及土匪十余人。天亮率部队向汝城进发。

毛主席在《菩萨蛮·大柏地》这样写道:”赤橙*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当此”秋风萧瑟今又是“的时候,我首次来到朱总司令当年战旗猎猎,马鸣萧萧的鏖战之地,竹杖芒鞋亡命逃生之所,见到”故垒萧萧芦荻秋,山形依旧枕寒流“,不觉莫名伤感。

而当年权叔生活的土屋,依然瑟瑟竖立在街道中心,仿佛专等我来缅怀父亲艰难的过往。土砖屋的墙壁上挂着七公、七奶以及权叔的遗照。尘灰蛛网之间,挂着昔日的煤油灯、斑驳陆离的*用水壶,仿佛时光倒流到上世界六、七十年代。

七婶竟然还保留着70多年前父亲弹过的簾架和簾它,以及当年成品的簾子,她抖抖索索的当场为我演示了造簾之术。其实簾子就是过去造土纸的工具。如今,斯人已去,而当年父亲劳作生存的工具还在,我仿佛闻到了父亲的气味,听到了他慈祥的微笑。不觉想起一部热播的电视剧:”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如今故乡千里外,父子阴阳两相离,可曾记起往日峥嵘岁月,可否尚能重续父子之情?

离去时将背包遗弃在七叔的老屋,而泪眼早已朦胧。

唐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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